谁落后于贫穷与财富的赛跑？｜书评《The Race between Education and Technology》

90年代，千千万的农村青年涌入沿海城市，在建筑工地、在工厂挥洒汗水。在他或她们中，有的人从建筑工人成长为包工头，从工厂职员成长为管理人才，获得大大超出同辈人的经济回报。新的技术革命正在袭来，随着计算机、人工智能和机械自动化的普及，建筑工人和工厂职员等低技能职业面临被机器替代的风险，社会对高技能劳动力的相对需求随之提高。千万中国青年将如何实现从低技能到高技能的跃迁，从贫穷奔向财富？

两位哈佛大学教授Glaudia Goldin和Lawrence F. Katz在著作《The Race between Education and Technology – 教育与科技的赛跑》中给出了她们对美国的答案：1）在学前和早期教育中给予困难家庭孩子支持；2）提升基础教育质量；3）向困难家庭孩子提供接受高等教育的援助和支持。在谈论这些解决方案之前，让我们先回顾一下两位作者对美国两个世纪以来教育、科技和贫富差距发展的分析。

在19世纪末和整个20世纪初，美国是全球教育普及的领导者。19世纪末，美国基本完成小学教育的普及化，到20世纪中叶，中学教育在美国基本实现全覆盖。相比于欧洲的其他高收入国家，美国在实现这两个里程碑的时间上领先数十年。这得益于美国制度结构和建国理念。

在美国，基础教育多由地方进行建设和组织，社区具有高度的自主权。小学教育和中学教育的早期扩张，都得益于社区居民根据自身需求建立的社区学校和私立学校。这些学校往往首先建立于较为富裕、居民组成相似度高、居民间贫富差距小、社区氛围良好的地方。在这些社区，父母在面对经济社会对受过更多教育的人才的更高需求和回报时，更能够达成共识、组织起来，共同投资于下一代。对于小学教育，这个早期私人发展阶段大约是在19世纪中叶；对于中学教育，大约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转换阶段。

随着居民收入的提高，由私人推动的基础教育逐渐转向私人和公共共同提供的模式。这是因为随着私人基础教育的扩张，大众逐渐达成基础教育是一项应被普及的公共服务的共识，渐渐形成民主的需求。政府随之有义务进行干预，建立公有学校和提供公共经费支持，扩大基础教育的覆盖面和公平性。美国的公共教育投资模式和分权式的治理结构对公共教育的较早扩张也起到作用。公有学校的资金来源于地方政府向居民征收的房地产税，同时公共教育的决策由地方选民决定，这使得各个社区能够在较小的地理和政治尺度下自发进行改革，而不需要在州政府甚至是联邦层面达成政治共识。公共基础教育能够更快地在各处遍地开花。随着时间的推移、规模的扩大和民主需求的发展，更高级的政府层面也能够达成共识，采取其他必要的、更大规模的干预。

除了制度结构的作用，美国基础教育体系中较为平等的性别观念和开放包容的教育理念对基础教育的普及起到帮助。相比于欧洲的高收入国家，美国作为一个新兴移民国家，更早地摆脱封建贵族社会对性别、地位和所谓“智力水平”的桎梏。所有美国人不论性别和天赋，都应该不受门槛限制地接受基础教育。制度结构和建国理念铸造了美国早期的教育成就。

这些早期教育成果铸就了美国跨越一个世纪的经济和科技繁荣。但是，没有被足够注意的，是教育普及对缩小贫富差距的贡献。这是这本书的贡献与重点所在。

这里需要引入一个由作者们建立的、简单的经济模型。我们将劳动力分为两种：高技能劳动力和低技能劳动力；我们假设教育水平与技能高低直接相关；因此，教育系统起到的作用是为劳动力市场供应不同技能的人才，也就是教育系统是劳动力市场的供应侧。

通过历史分析，两位作者得到一个的史实：自19世纪末以来，技术发展偏好高技能劳动力。即科技的进步使得社会对高技能劳动力的需求，相对于低技能劳动力，不断提高。这里强调自19世纪末以来是因为作者们向读者解释了技术发展不必然偏好高技能劳动力。例如，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流水线生产，碎片化、重复性的工作，取代大量的手工匠人，这实际是从高技能向低技能的转变。但是19世纪末以来的技术发展，更显著提高的是对高技能劳动力的需求，具有代表性的是电力、计算机和机械化的普及。这些技术进步不再是把生产过程流水线化，交给低技能劳动力去完成，而是将生产变做一个由机械和计算机完全替代的黑箱，劳动力需要做的更多是监督、维护、设计和管理方面的工作。这些工作对高技能的需求更高，例如数学、工程、抽象、管理和沟通能力。

从上一段引发的一个推论是社会对高技能劳动力的需求在相对上升，这是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侧。学过经济学基本供应需求理论的同事应该知道，价格由供应和需求两侧决定。如果对高技能劳动力的相对需求的上升速度大致等同于高技能劳动力相对供应的增长速度，那么高技能劳动力和低技能劳动力之间的相对劳动力价格差距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保持在稳定的水准。如果出现需求增长和供应增长的不一致，需求偏高或者说供应偏低的一侧就会出现劳动力回报（即价格）的相对增长。到此，该书的理论框架基本成型。

在继续论述之前，值得简单强调的是，近些年对于人工智能等技术替代低收入工人的担忧很多。一个隐含的信号是现在正在发生的技术革命是前所未有的。两位作者在书中强调并非如此。偏好高技能人才的技术发展贯穿于整个20世纪，这不仅仅是这些年才有的现象，所以我们其实能够从历史中学习到很多如何应对这个趋势的方法。

再次回到美国。作者们用翔实的人口调查数据展示了高低技能劳动力需求、劳动力供应和劳动力价格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的变化。结果显示，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高技能劳动力价格和低技能劳动力价格之间的比值呈下降趋势，而从约1970年开始，这个比值开始呈上升趋势。换句话说，高技能人才相对低技能人才的收入差距在20世纪上半叶在缩小，而后半叶则在扩大。

为什么呢？我们需要回到开头美国教育的故事。20世纪上半叶美国举世瞩目的教育成就使得其高技能人才的供应增长快于对其需求的增长，拉低高技能人才的相对价格。而20世纪后半叶美国的教育进步发生了迟缓甚至停滞，青年高中毕业比率不再增长，大学教育未能实现更大规模的普及。这使得高技能人才的供应增长开始留后于由技术进步导致的需求增长，推高高技能人才的相对价格，即两种人才间的收入差距。

回到开头，我们为什么说教育与缩小贫富差距相关？因为两位作者通过分析发现高低技能人才的收入差距变化和美国全社会的贫富差距变化趋势是高度一致的，也就是说高低技能人才的收入差距变化很大程度解释美国全社会的贫富差距变化。

一个推论是，解决贫富差距需要扩大高技能人才的比例。这需要通过教育来实现。

还有待解释的是为什么起初因制度结构和建国理念领先的美国，在20世纪末出现教育发展迟缓，甚至开始落后于许多高收入国家。作者们给出一些解释。一是地方税收支持模式虽然更早推动了教育系统的扩张，但是如今成为助长教育资源固化的推手。如今美国的教育发展不再是建立更多的学校，而是提高各级学校的教育质量。严重的居住隔离，即富人区和穷人区的隔离，使得穷人区的学校无法获得足够的资金，在教学设备和师资投入上严重不足。而提升教育质量是现阶段进一步提高人口教育水平的关键。二是困难家庭的孩子们在早期发展就已经开始落后，在中学和大学阶段进行补救，可能为时过晚。这里作者们提到这些孩子缺少能够效仿的榜样、他们的同辈经常欺负学术成绩优秀的学生，同时也缺乏家庭和长辈对她们身心和智识发展支持。三是困难家庭的孩子发现就读大学越发的困难。这涉及多个方面，包括相对中位家庭收入日益增长的学费、金融市场对提供教育贷款的失灵、困难家庭孩子因各种原因无法认识到大学教育的高回报和对大学教育没有充分的准备。

这里值得回应的一点是，有人可能有疑问是否教育真正能够提供高回报，或许早点出去打工更好？作者们通过翔实的实证研究驳斥了这个观点。作者们展示哪怕是对于那些在辍学边缘的青年 ，大学教育对她们的私人经济回报都是极高的。若加上教育对社会的回报，例如增加的税收和减少的各类社会问题支出，这个回报将更高。

陈述到这里，了解美国的问题，也就不难明白我在开头陈述的作者们对美国未来的建议。三个建议分别针对三个问题。作者们在书中有具体化这三个建议，我在这里就不再详述。

回到我自己，阅读这本书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要理解美国的成功和失败，进而更好地回看中国。两位卓越的经济学家，对他们家乡美国的分析，又何尝不启发中国呢？我想从这本书里面可以引发这些对中国问题的反思：1）中国经济对高低技能劳动力的回报情况如何？历史发展是如何？2）中国教育发展如何与高低技能劳动力市场发生互动？3）中国教育目前处于那个阶段？公共和私营教育分别（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在中国体制环境下，何种教育干预手段更有效？4）中国贫富差距的变化与教育市场和劳动力市场变化之间有怎样的关系？5）中国的历史制度现实是如何影响了这些关系和变化，例如城乡差距、户口制度、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基础教育义务化和教育政策的发展等。我做了一些简单的搜索，发现中国社会科学界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可能还远远不够。我想这些问题在如今的局势下是至关重要的。例如，贫富差距的日益扩大需要政府采取更多“治标”的方法；中国低技能劳动力的优势正在快速流失向东南亚等其他发展中国家；技术的进步不会停滞，计算机科学和自动化的进步会继续推高对高技能人才的需求；针对城乡教育差距、户口和劳动力流动问题的改革仍然未见大幅突破；居民收入的增长正在推动高收入群体对私立学校的需求。这些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认为也是极其重要的。

最后，我援引两位作者的结语。

“美国曾经是世界的教育领袖。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引进她的制度，她的平等理念传播于世界。仅仅这就是巨大的成就，我们需要它的再次上演（encore）。”

期待有一天，中国人们也能为祖国对人民、对世界的贡献为豪。这将从一个个中国青年的教育和跃迁开始，不论城市与农村、贫穷与富有。

附录：2020年阅读记录（以喜好程度排序）

经济学类

1. The Race between Education and Technology, by Claudia Goldin and Lawrence F. Katz
2. 现代经济学与中国经济改革，钱颖一著
3. Development as Freedom, by Amartya Sen
4. The Elusive Quest for Growth: Economists’ Adventures and Misadventures in the Tropics, by William Easterly
5. 现代经济学与中国经济，钱颖一著
6. Beyond GDP: Measuring Welfare and Assessing Sustainability, by Didier Blanchet And Marc Fleurbaey
7. Governing the Commons: The Evolution of Institution, by Elinor Ostrom
8. Collapse: How Societies Choose to Fail or Succeed, by Jared Diamond
9. 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 by Daron Acemoglu and James A. Robinson
10. Making Globalization Work, by Joseph Stiglitz
11. Introduction to Modern Economic Growth, by Daron Acemoglu
12. National Wealth: What is Missing, Why It Matters, by Kirk Hamilton and Cameron Hepburn

其他社科文学类

1. Educated, by Tara Westover
2. 江城，何伟（Peter Hessler）著
3. 寻路中国，何伟（Peter Hessler）著
4. On Writing Well, by William Zinsser
5. 江小涓学术自传，江小涓著
6. Statistical Rethinking: A Bayesian Course, by Richard McElr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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